一片荒野,一条起伏的公路,将一些稀稀落落的房屋呈现到视野里。
这个地方名叫麻TANG坝。它是离此数公里外的洛表镇下属的一个村,从地图上看,这里已地处四川 边地,到自己的县城巡场要比到云南 的威信县城远得多。我不知道它应该写作麻塘坝还是麻糖坝,塘和糖,在本地人的方言里,都念作“汤”———如果这个小村落和洛表以出产皮薄味香的猪儿粑闻名相似,以出产四川人爱吃的麻糖———也就是米花糖著称的话,那它无疑就是麻糖坝。否则,就是麻塘坝。
可惜,我不知道在我们无法目睹的古代,那些迷雾一样消失了的僰人是不是善于制作麻糖,是否像我们的唇上总是生长着一颗接一颗的香烟一样,生长着一根接一根的又长又绵的麻糖。现在,这个自西周便见诸于典籍里的族群走到明代万历年间消失了,如同一条内陆河流着流着便消失在沙漠之中。从此,这个“僰”字,便只存在于字典与回忆之中了。
悬棺悬在并不高的山岩上。山岩全是些灰白的石灰岩,质地坚硬,岩石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小草和灌木。两列山峰呈平行的走向,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平原,看上去恍如遥远年代里的一条干涸了的河流。在我们不知道的过去,它真的是一条河吗?它是否以其清清的河水,洗濯过僰人平静或激越的生活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一切。今天,当悬棺悬在山梁上昭示着一段历史和一个亘古的谜语时,后来者在这片先人们曾歌于斯哭于斯的土地上,继续着属于他们的生活。
洛表是离悬棺最近的一座镇子,公路穿镇而过,镇中心树着“僰人故里”的碑,两旁是近几年新建的楼房,都是些饭店茶馆或是小杂货店,与平常的小镇没什么两样。但这座镇子至少有两点是在珙县乃至川南的其它小镇所没有的:第一是前面提到过的猪儿粑。据介绍,这里的猪儿粑不仅味道上佳,而且形体美好,统统做成一头头胖乎乎的小猪的样子,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肉馅。可惜,我们去的那天不逢场,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也没有准备,只得悻悻而去。第二是这里的女子。实话实说,自宜宾 到洛表,沿路经过的小镇倒也不少,其数在十个左右,但令人纳罕而伤心的是,居然没有看到哪怕一个稍微长得像样些的女子。倒是在这座离悬棺脚下的镇子上,当我们坐下来吃饭时,眼前竟然奇迹般地晃过去好几张清秀而柔美的脸庞,那种与大都市女子的脂粉大不相同的清秀,让人疑心也许她们就是僰人的后裔呢。
麻塘坝最好的建筑是那座小小的僰人悬棺博物馆,这可能是全国最小的博物馆吧。博物馆入口处,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晒太阳扯家常,显得热闹些。除了摊主,其余几个老人大多眯着或是闭着眼,让秋日里金色的阳光尽情地洒在身上。更远处,则是收割后的田野,整齐地堆着稻草垛,胡乱地生长着不知名的杂花野树,三五成团地恋在土石建造的农舍前后。如果不是三两百米外的绝壁上古老的悬棺在夕阳下显出冷竣和深沉,你不会想到在四百年前,这里曾经是兵戈连天的古战场。
说起僰人,村民们的表情可以用见惯不惊来形容。说起悬棺,他们就会细眯着眼,遥指着远远近近的山岩。你们是僰人的后裔吗———虽然知道这样的问题很愚蠢,可还是问了。年老的晒太阳的老人们睁开眼说,哪个晓得呢?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另一个老人话要多些,他补充说,我们这里有句话,叫作“游苗苗,范倮子,后山何家挂岩子”,就是姓游的都是苗族,姓范的都是彝族,姓何的呢,就是僰人。所以啊,你要问就问他吧,他姓何。老人说着,指着一位稍年轻些的中年人,中年人却憨厚地笑了起来,那都是民间传说的,当不得真的。我们的家谱上也没有记载。
麻塘坝的悬棺入口处有一方巨如五层楼的岩石,岩石下盘,坐着一个卖何首乌的老人。何首乌,那不是传说中能够让人长命百岁的半神话式的药物吗?老人见我们有些疑惑,就大讲了一番何首乌的来历和依据。当我们指着其中一只形如蛇体的何首乌问他卖多少时?老人的表情有些迟疑,他说,这是上千年的何首乌,要卖得贵的哟。到底有多贵?老人伸出手比了个二字。二千?摇头。二百?还是摇头。那就是二十了?老人使劲点头。这个不容易挖,所以贵些,要二十块钱。要是我骗你二十块钱,你也穷不了,我也富不了,是不是?
没有买何首乌,倒是从巨石上仰望近在十多米开外的悬棺时有了新的发现:在一具悬棺附近的石壁上有一个浅如饭碗的石窝,里面竟长着一株绿绿的小草,那位置既不会有日照 也不会有雨水。这时,一旁的另一位当地人说,那草怪着呢。既不长大,也不枯萎,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我们村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年人说,当年他还穿开衩裤,在这里放牛时,那株草就像那么大,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老样子呢。
从悬棺的阴影下走出来时,天色已晚,黄昏的雾霭和炊烟把麻塘坝浸染得一派宁静。谁家的母亲在大声唤着田野里游荡的孩子,几头休闲的老水牛打着响鼻在田埂上如同绅士一般悠闲漫步。岩石之间有蝙蝠飞来飞去,远处的一些农舍已经亮起了灯光,暖暖的,在这深秋的风里。
原来,在悬棺和历史之下,生活也可以如此安详呀。当我们的越野车飞快地掠过麻塘坝,几个孩子在路旁开心地追逐着车轮扬起的尘土。他们也许不知道,就在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古老的民族无可奈何地消失了,留下了他们从降生时起就耳熟能详的悬崖上的那些纪念物。在历史消失的尽头,生活还要继续,而这生活本身,也将成为历史。在后人的眼里,也许,我们今天司空见惯的一切,都将会成为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亘古之谜。在生命和历史的链条上,我们既不是最早的一环,也不是最后的一环,但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环。在历史和未来之间,我们寻找着一种平静而安详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