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耶路撒冷在一个夜里。
从特拉维夫到海法到耶路撒冷,在一天的时间里自南往北沿着以色列的海岸线,内陆山峰和山谷反向绕了一个问号。白色大石头砌成的城市在沉睡,只有酒店门口法兰西广场的喷泉依然欢快地喷着五光十色的水花。
法兰西广场喷泉
如果英国人在黎凡特地区的殖民还做了点好事的话,规定耶路撒冷盖房子都必须使用这种当地山里特产的石头一定算一件。黑影幢幢下一栋栋白色石楼划出古老的城市天际线,好像一千零一夜里故事将要开场的封面。
很想去看看大马士革门。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也有一座耶路撒冷门,走出那座城门,可以到达耶路撒冷。1187年埃及阿尤布王朝的苏丹,后来被全世界穆斯林崇拜的萨拉丁从大马士革门进入了耶路撒冷,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建立的基督教国家至此终结。我还记得神作《天国王朝》结尾的时候,骑士团的旗帜一一落下,新月唤礼塔落成,萨拉丁在鲜花瓣铺成的朝圣之路上扶起被推落的十字架。
白天的大马士革门
也想去看圣墓教堂,据说十字军第一王国的几位国王最后都埋葬在圣墓教堂里,当然还包括唯一击败过萨拉丁却因为麻风英年早逝的鲍德温四世。后来的几天,去巴勒斯坦,去议院Knesset,去法院,去希伯来大学……却没有时间去老城。有天夜晚,在山顶上餐厅敞开的落地窗里看见一面城墙,人声鼎沸,霓虹闪烁,城里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静。古老的城市像一份藏着惊喜的珍贵礼物,安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总是没有时间去拆。
从拉马拉回来的那天下午,是犹太人安息日Shabbat。从这天的太阳落山,到第二天的太阳落山,犹太人将如同上帝造人的第七天那样,停止一切工作,只能休息。趁着别人洗澡换衣服准备去参加Shabbat晚宴的短暂空隙,我偷得一点去老城的时间。
是傍晚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宗教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部分。从雅法门进城,身边匆匆而过的都是黑衣黑裤黑色高帽子或者Kipa的犹太人,赶着在日落前去哭墙做祷告;圣城里的伊斯兰教礼拜没有唤礼,但通往石顶清真寺的门口依然鱼贯着涌进数不清的伊斯兰教徒,想要装模作样跟进去,据说要考背诵《可兰经》。
走过一条小巷,就是圣墓教堂。修士在做弥撒。教堂里阴暗,灯烛摇曳,空气里是燃烧油脂的味道。多数的游人都挤挤攘攘排着队想去被铁栅栏围成的神龛祷告,更多的挤在据说耶稣死后躺过的石板上,亲吻,触摸。我呢,像个不知所措的游魂,沿着阴暗崎岖的台阶,往圣墓教堂的地下走去。
地下的小礼拜堂好像直接凿在石头上,一个一个的小洞窟,更像君士坦丁大帝他妈海伦娜发现这个地方时候的样子。墙上,石头壁龛上,甚至地上都刻着不认识的人名,甚至有玻璃罩子罩住几块看上去普通到不起眼的石头,无非告诉你,这很重要,这很古老。此时人类的历史是我应该承担的过去,不过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根本不认识啊。当然我也没找到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鲍德温四世的墓。
站在教堂地底的深处,像被埋在石头里,只能看见高一层的灯烛摇摇晃晃的影子。大概在石头铸就的城市里,这是历史送来的丈量时间的方式——最下层的城市最古老,而后被毁坏,新的城市在旧的城市基础上重生,毁坏,又再次重生。雅法门里的石头上挂着标牌——这一块属于十字军,那一块属于拜占庭帝国,另外的一块来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我好像是一颗被摁进化石里面的钉子,一头钻进了浓缩三千年的密闭空间,喘不上气来。
老城里道路弯弯绕绕,石板街高低不平,四处分岔,有google指路也免不了晕头转向。
一会儿走到了哭墙对面齐高的观礼台,这面只有第二圣殿三分之一高的残垣断壁下一人高的位置全部是黑色的——装着太多犹太人的心愿,血泪和祈祷。
一会儿走到耶稣背着十字架走过的苦路,好几站在穆斯林区域,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军警守着小小礼拜堂的入口。走着走着抬头被ISIS处决异教徒的大幅彩色海报吓一跳,而后发现这是基督徒对于“恶有恶报”的立证。
第六站:维罗妮卡的少女从楼上跑下来,用头巾给耶稣擦去脸上的汗
沿着苦路再进一次圣墓教堂,教堂背面居然有一爿“贫民窟”,其实是埃塞俄比亚基督徒的非洲建筑。当年以色列跟阿拉伯国家打仗,原先在这里的埃及教会跑路了,没跑的埃塞俄比亚人立刻占据了小礼拜堂,盖起了居民区,事实占领之后,教会也不敢拉偏假,张一只眼闭一只眼,居然让贫民窟这样保留了下来。
一会儿走过一座宏伟的犹太教礼拜堂,门口却突兀立着一座新月唤礼塔。后来发现,这是1950年代约旦占领耶路撒冷,赶走了城里的犹太人的纪念品——伊斯兰教征服的标志。
罗马时代的市中心
罗马时代的市中心走廊在脚下缓缓展开——泥地上只有几根雕刻精美的石头柱子。一会儿路牌又指向了伯利恒——耶稣诞生的地方,不过现在属于巴勒斯坦,以色列人终其一生到达不了的国外。
终于从锡安门逃出了老城的迷宫,回头看见大卫王塔在夕阳里似乎嘲笑般静立着。
还是没有找到大马士革门。在城里想要决定从哪个门出去真是太难了。我也被防侵略和逃犯的城市规划给摆了一道。
Shabbat晚宴的面包和酒,和圣餐差不多的意思。
可怎么甘心的。
Shabbath日落之后,又去找大马士革门。晚上十点钟,亮着灯关着门的商业街名牌店铺外面挤满了人,等着开张。犹太人这点很有意思,又要遵守祖制,又不肯少了一天赚钱的机会。只好日落之后商店开晚市。安静了一天的城市这会儿好像滚开的水,蠢蠢欲动。
犹太街头艺人
于是我又从雅法门进城,打算从大马士革门走出去——这会儿我也算个熟客,又有google在手,总不能再被欺生。
一进老城心里就有点发毛。跟外面憋了一天肆意狂欢完全不同,老城里一片死寂。白天的时候沿街叫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各个都门脸紧闭,偶尔有一两个营业,也是没精打采的。像是缺牙的老头儿偶尔完整的牙齿,其实更见萧疏。白惨惨的日光灯在老城条石地上投出油亮的影子,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屋子,棚户,巷道。半明半昧的黑暗反而生出一种恐怖。踩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一会儿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一会儿又听见更多的脚步从前从后而来,两厢都是恐惧感——两条腿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还没有走十分钟自己逃了出去。
大晚上的老城
还是轴——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于是像清晨被噩梦惊醒的上班族,忍着心悸也要赶紧再争分夺秒睡过去。这次我学乖,绕着城墙走,城市不过一公里见方,七个打开的城门,总能给我绕到吧?
沿着墙根的步道往前走,墙边人也不多,夜里起风,城墙脚下的芭蕉树在昏黄的灯光里波浪一样摇摆,有轨电车当啷当啷开过来,又开走,倒是很有一种历史的情调。步道中间有街心花园,贴着上世纪耶路撒冷的照片,很拥挤肮脏的样子。想起Amos Oz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写他外婆第一次到耶路撒冷来,抱怨说,黎凡特的特产是细菌。
雅法门里拜占庭时代的石头
后来看见一座好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插画的城门,问城门口戏耍的孩子,是大马士革门吗?好像不怎么听得懂英语的样子,倒是很热情的要合照。再问一遍,回答说,我们是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人!
我想那么就是到了。趴在栏杆上给城墙拍一张照片,城门口有三三两两的穆斯林青年,推着板车,也不知道是不是卖切糕。
我是不敢再贸然往里走了,可也并不感到遗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了“在漫天风沙里看着你远去”的那种历史矫情主义年代,一本《耶路撒冷三千年》连读带听了两年也没能看完。
耶路撒冷像一个浪漫的符号,风干在时间的河床上。连旅游纪念品都开始卖耶路撒冷的油,泥土和盐粒。可是我不信教,一个教也不信。哪怕我知道再多的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我像个急切想知道阿拉丁结局的读者,执拗着要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可是飞毯不是我的,神灯也跟我无关,哪个天国都没我的份。
夜晚的大马士革门 |